日月山河 春风浩荡

20世纪70年代，我出生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普通村庄。在我的小说里，叫作芳村。懵懂天真的童年记忆里，有乡村的繁星和明月，鸡鸣和犬吠。风把草尖上的露水吹破了，雨后的田野散发出庄稼和泥土的潮湿气息。要等到多年以后，我才知道，那时候，祖国大地正在经历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变革，这场变革不仅将深刻地改变中国，还将深刻地影响世界。大风起于青萍之末。时至今日，我依然记得，一个村庄内部的喧哗和骚动，一个时代沸腾激越的历史表情。春风浩荡，万物生长。母亲的笑容明亮，父亲被人们开着玩笑，叫作“老万”——是万元户的意思。我沐浴着改革的春风春雨，在乡村的大地上慢慢长大。如果用颜色来形容的话，我想，我的童年是金色的，温暖而明亮，散发着新鲜醉人的朝气。这是我童年时代的精神底色，那蓬勃的萌动的生机，那奔涌的火热的激情，给我奋斗的勇气，越是艰难越向前。
　　那一个深秋的清晨，我离开我的村庄，到县中读书。风吹过田野，村庄深处传来一两声鸡啼。我和父亲走在路上，回头望时，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。庄稼地蓊郁的气息，露水清凉，残星零落，村庄在睡梦中尚未醒来。一个小女孩内心里，离别的淡淡的哀愁，以及对未来稚嫩的想象和期待。我再没有料到，多年前那一个秋天的早晨，是我和我的故乡最初的辞别。母亲以她朴素的乡村礼仪，送我纵身上马。
　　从村庄到县城，其实也不过十几里路。然而，在一个孩子眼中，却是那么遥远和漫长。我骑着父亲新买的自行车，一次一次在那蜿蜒的乡间小路上往返。大声背诵英语课文，心里默记着数学化学公式，吟诵着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；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。是进亦忧，退亦忧。然则何时而乐耶？其必曰‘先天下之忧而忧，后天下之乐而乐’乎”，唱着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》，心中充满激昂的庄严的喜悦：再过20年，我们重相会，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！天也新，地也新，春光更明媚，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……20世纪80年代，一个初涉人世的女孩子，她为祖国的美好明天而憧憬，她为个体汇入历史洪流的激情而鼓舞。寒窗下日夜苦读，内心深处，理想的烈焰熊熊燃烧。一种崭新的愿景在眼前徐徐展开，华美而壮丽，蕴藏着无限的未知和可能。
　　多少年来，当我作为教师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，当我作为记者奔波在采访第一线的时候，当我作为办刊人坚守我们党的文化阵地的时候，当我作为青年作家活跃在中国当代文学现场的时候，我越来越深切地体悟到，时代为我们提供了巨大的机遇和挑战。奋斗的人生是幸福的。
　　那一年，我作为优秀校友，应邀回到母校的百年讲坛，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。河北正定，这座北方的历史文化名城，20世纪90年代，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三载光阴。我永不能忘记，多年前的晨昏苦读，多年前的壮志和雄心，在河北正定中学，老师们怎样把梦想的种子深埋在我少年的心田。
　　阶梯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。多么熟悉的气息啊，青涩的，躁动的，热气腾腾的，叫人一阵阵眩晕，一阵阵恍惚。学生时代的青春岁月扑面而来，仓促而莽撞。我在心里不由得打了个趔趄。雷鸣般的掌声，崇拜的目光，热烈的急切的提问。在那个神圣的百年讲坛上，我这个由于高考失利而多年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游子，都说了些什么？有一个女孩子跑上前来，拿着麦克风，问了我两个问题：姐姐，只要不放弃梦想，总有实现的一天吗？奋斗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，你能否谈谈这句话的时代意义？我看见，她年轻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，明亮的眼睛里泪花闪闪。
　　我望着她，仿佛望着当年的自己。我郑重回答她：是的。这是奋斗者的时代。我们生逢其时，何其有幸！
　　而今，我来北京已经15年了。距离我的小说《爱情到处流传》发表，已经10年。那是我的成名作。正是从那以后，我真正开始走上了文学道路。多年来，我一直书写故乡“芳村”。“芳村”不仅是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，更是我精神意义上的故乡，是我文学创作的精神根据地。长篇小说《陌上》更是“芳村”这一文学版图的集中呈现，唯有祖国和故乡不可辜负。我想为我的故乡立传，我想写出时代巨变中的乡土中国。我不过是写出了我眼中心中的中国气象、中国旋律，却由此得到了那么多读者的共鸣和激励，也因此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道和知己。这是文学的魅力，更是祖国和时代的力量。今年春天，我的新长篇《他乡》刚刚出版，在这部30万字作品里，我以女性视角，以巨大的叙事耐心，仔细勾勒一代人的精神地形图，书写祖国在时代激流中的新变，书写社会转型期新的中国经验、新的中国故事。我想用手中的笔，书写这个伟大的时代，书写这个伟大时代中那些坚韧勤奋的人们，描摹他们的人生和命运，勾画他们在历史巨变中的精神细节。
　　这么多年了，我个人的成长历程，见证着我亲爱的祖国的日新月异。作为改革开放的同代人，我的个体生命体验，始终同祖国的伟大历史进程血脉相连。七十年来家国，山河巨变。那些波光与云影，泪水和笑容。那些激情与热血，奔跑与燃烧。那些时代洪流中奋然前行的面影，那些大历史中耐人寻味的心灵细节，被一代作家用文字记录、抒写和珍藏。多少回，当我坐着高铁和飞机，在祖国大地上日行千里的时候，城市和村庄，河流和山脉，炊烟和鸟鸣，绿树和繁花，汹涌的人群，永恒的日常，在阳光下是如此庄严，如此壮美。从城市的高楼到乡村的街巷，到处是崭新的风貌，到处是沸腾的人群。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啊，激情如火，热血奔涌，汗水和着泪水流淌，心跳的轰鸣与梦想的歌唱交织。
　　我忍不住要高声赞美这伟大的生活，以及这伟大生活的创造者——人民，这伟大时代的孕育者——我的祖国。平凡而又不凡，宏阔而又壮丽。日月山河，春风浩荡。